那是一個老鎮。
那是鎮里的一條老街。這條街,春風秋雨來過,夏風冬雪也來過。彷佛人間最好的模樣就在這里。
一切都很好。
斑駁的陽光走過長長的歲月,風和街頭的煙火氣成了朋友。有時候斜陽沒了,在天邊剪出斑斑紅霞,順著那霞光,抹上了老街中間的大榕樹。那榕樹可真老啊,大概從明清年間就長在那了,每一根樹須都有股歷史的味道。樹下還住著一條盲了的狗,日夜不停地吠叫著。
對于這安寧寡淡、連打個架都是掀了天的小鎮,這狗沒緣由地叫著,總有種不好的預兆。
但只要日頭一上了東山,人們就依舊來來往往,銜著老街的風塵,抖落一身倦意,奔涌在難以言說的寧靜里。
你會看見,稚童照樣在喧囂著兒戲,腳夫們也照樣七嘴八舌地嚼著人生,女人們也照樣提著菜行過崎嶇點點的青石板大道,老人們也照樣在老樹下嘬著滾燙的茶水。
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,所以日復一日的,男人上工,女人買菜,孩子嬉鬧,老人喝茶,這就是好的。
一切都很好。
但不好的事情,誰也說不準。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順當,或者生下個孩子就都是個可教的孺子。
比如老鎮警局的民警老李。
老天也真難為他這么個暴脾氣的七尺漢子,讓他這個永遠想著緝兇除惡的警察,在這安順的小鎮一干就是一輩子。
但沒奈何,老李就在這風雨來去間,從來不吭半聲地做著警察。
可自打他家生下個男孩,就沒安生過。老李的老婆給老李生下了個孩子后就撒手去了,說是難產。親戚好友都哭哭啼啼圍著老李,那淚水差點就要把李家給淹了,老李卻把眉頭擰在一起,還高聲說:
“哭啥?我媳婦給我生下個好小子,你們倒哭起來?她這么早走了也好,將來我這小子沒人給寵著,肯定得是個好漢!”
興許是眾人心頭愴然,也沒人注意到老李的眼睛紅得像被開水燙了。
親戚朋友們都責怪他心腸硬,老李卻沒爭辯。打發著所有人走了,扒著門看著大伙遠遠隱在地平線,他這才像個受了傷的孩子,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癱著。
他抱著孩子,淚水滴答著,淌在那自己兒子的臉上。
“壞小子!你一出生就把你娘克死了,你最好給我爭氣做個好小子!”老李這么個生平連聲“疼”都沒喊過的七尺漢子,對著一個眼睛還糊著的嬰孩,聲音卻哽咽得像個小姑娘。
為了讓小李一輩子正正當當,老李給他取了個名叫——正。
日頭就一日一日在東西間來去,斗轉星移,人世滄桑。
小李漸漸長了,長到十三四歲了。也不知道是老李在小李一出生就罵他“壞小子”,還是小李沒了娘,爹也很少著家,這小李的“正”不太正,不是個溫文儒雅、知書達理的好小子,倒是個成天翹課拉幫、四處惹禍的壞小子。
到了十五六歲,叛逆的血液在他身體里沖騰著,東家西家都不待見這小子。但小李的老子偏偏是個警察,所以大家伙總愛找老李報告。有時候,小李惹禍了,大事就是跟誰家孩子青一塊紫一塊地互相掛了彩,小事就是把誰家門給踢壞了,把誰家自行車給撬了,或者打跑了誰家的狗啊貓啊的。
這時候,平日里順良的鄰里們,就會走上那么幾里路,到警局去找老李訴訴苦。夜幕這一落下啊,就能聽見少年求饒的聲響。
鄉親們一聽,準了!就是老李又在揍他們家小李。
這時候,按著“章程”就得去他家勸架。
大概就是些什么小李從小沒了媽,都不容易,或者是算了算了,也沒多大損失之類的話。老李一般也不饒了小李,還是打,邊打還邊讓小李賠不是,打得鄰居們都齊聲地說“可以了,可以了”,這才罷了手。
每次罷手后老李就會偷偷地掉幾滴淚。
而小李呢,就會跑出家門,鉆入茫茫如海的黑夜,偶然還有幾點燈火混著他倔強的淚水。
老李按慣例是不追的。因為等到天明朗了,自個兒做好了早飯,擺好了,出了門,這小子就會回來,吃了飯,上學去。
就在這樣的歲月里,小李變得愈發頑劣,抽煙掐架,談論女孩,在街頭揮霍自己無用的年華。即使到了十七八歲,老李還是照常打他的。小李這時也學著父親,一聲不吭。
不同的是,父親打完了他還得喘上幾口氣了。老李,老了。
有一次,小李在學校又打了架。這次,那家人不依不饒非要報了警。局里一看又是“壞小子”小李,照例是讓老李去處理。
老李和自己的孩子對坐著,面對這個身體里淌著自己血液的孩子,他第一次覺得很陌生,心力交瘁地問:
“壞小子,你為什么要打你的同學,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老子是警察?”
小李撕碎緘默,吼著:
“我就是壞小子,我就愛打架!”
然后,就是父子死一般的寧靜。老李明白,準是被打那小子又扯到自己那沒福分,早早死了的老婆。那就怪不得小李的拳頭了,自己的種當然跟自己一模一樣,哪能忍?
老鎮還是照樣的老鎮,人也照樣是那樣來來去去,男人,女人,孩子,老人。可破天荒的,好警察老李的兒子卻是個壞小子,是個不好的“種”。這就成了老鎮上茶余飯后不可少的閑話,人們盤坐在大榕樹下,往往三五成群,嘴巴飛沫來去地說著他李家的事,隨后笑聲混在一起。
十八歲那年,高考。小李這成績本來肯定考不上,但小李居然打架打出了“名堂”。見義勇為,對,小李還吃了幾刀,但救下了個差點被搶劫的女孩。市里表揚了小李,還搞了個啥表彰大會,說要學習他的先進事跡。
那天,老李的笑臉像是縫上去的,一直就掛在那。
后來小李就破格被市里的警校錄取了。
好!鄰里們豎著大拇指,夸李家是“警察世家”。老李那天喝得不省人事,醉了被人抬上了床,嘴里還嘟囔著“好小子”“老婆”之類的話。
不容易啊,大家都這么說。
大學畢業后,過了十數年,小李本來在市里公安局當著緝毒警。不知道為什么就被左遷到了老鎮的小警局,小李這個時候也不小了。
老李呢,退了休,賦閑在家,和街上的老人一樣了,去大榕樹下比回家里還勤,泡泡茶,談談天。
一切都很好。
可自己的兒子怎么就被貶了下來?老李氣得找到了他,招呼了一巴掌。小李不做辯解,踢了腳警局的桌子就走了。
后來,小李又惹了事,連警察都當不下去了,那會老鎮附近的鎮子來了幫外鄉人,像是黑社會,又像是一幫打手,混得是烏煙瘴氣。
小李,居然去了那邊。
鄰居們都說,小李在市里貪了污,勾結犯罪集團,還是養了情婦,反正就是做了啥見不得光的事,被貶了。鄰居們還說,這小子從小就是個“混世魔王”,七混八混,能像他老子當個好差人?
說到這里,鄰居都點點頭。
老李氣得病倒了,小李一次都沒回來看過。
鄰里更加是篤定了,小李就是個“壞種”,是轉世來折煞他爹娘的。
后來有幾次,小李倒是出現在了老鎮,但從不見自己的父親老李。而且他每次回來都是一身血污,鄰居們很害怕,也有報了警的,但從來沒聽說小李被收監。
老李從此郁郁寡歡了,偶爾和老朋友們聊天時又會說:“為什么?真是個克死親娘的惡種?”像是問小李,也像是問自己。
老李仔細想一想,自己也沒做過什么壞事,怎么自己的兒子淪為這個德行?
自己是公認的老好人,兒子卻成了公認的壞人。干了一輩子警察,生了個黑社會?老李簡直想要以死告慰自己的亡妻。
哎,人世間嘛,有好有壞。
平靜的老鎮也不知道李家的問題出在哪,人們還是照樣地按部就班。只不過開始聽到一些風言風語,什么隔壁鎮子哪哪有打斗有死傷,哪哪出了啥大事。老李聽到這些,心頭總要一緊,害怕自己的兒子就是那血泊里的人。
但有幾次,他也接到了自己那“不肖子”的電話,比如昨天就接到了。小李總是不把自己叫做父親,說著古古怪怪的話,夾雜著些許關懷的問候和自責。老李看到兒子電話,總會毫不猶豫地接起,一接起就是罵罵咧咧,恨不得沒小李這個兒子,但掛了電話,心就安了。
有這么一天,再平常不過了,日頭還是高高掛著,人們還是做著昨天的事。大榕樹下的盲犬不知什么時候就死了,不再叫了。
門響了,老李拖著一身疲憊的身體開了門,只見門口站著幾個穿著齊整警服的警察。有一個手里還捧著個盒子。
“您是李正同志的父親嗎?”
“我是……我兒子被你們抓了?”老李扶著門,差點沒倒下去。
“李正同志犧牲了,我們是省公安廳的緝毒組。李正同志在執行代號‘1677’的拘捕毒販的臥底行動中不幸犧牲,現已被省里追認為烈士,我代表省公安廳向您表示沉痛哀悼和敬意!這是他的遺物!”
說著他就遞上那個盒子,其余的警察就都齊齊敬禮。
老李終于沒忍住,倒了下去,一輩子沒當著外人面哭過的老李,哭得昏天黑地。
盒子里有封遺書,老李一看落款,正是昨天,想起昨天兒子說的怪話,心里都通了。
“好小子啊,好小子!沒負你媽,沒負老子!”老李望著這盒子,又哭又笑,像個精神病。
日子就這樣過去了,一切都很好。
老街還是那個老街,人們還是那些人們,只不過有些人已經老去了。那棵大榕樹依舊還在老街的中心,靜默地看著人間日復一日的男人上工,女人買菜,孩子嬉鬧,老人喝茶……
這就是好的。
人們在茶余飯后又會聊起天來,“我就說嘛,李家小子果然是個好小子,有種!”
“是啊,好小子,到底是警察的種!”
“可不是……”
……
沒過多久,老李也走了,走的時候還念叨著自己的兒子和媳婦。
鎮上終于換了話題。那些不好的事好像一夜間都沒了,畢竟大家都不愿意看到不好的事情。
那棵大榕樹還是那般青翠,那般肅穆,人們依舊盤坐樹下,咀嚼著人世的煙火。
對,一切都是好的。